第19節(2 / 2)
“皇後恕罪。”
尚堯笑著接過她的酒,一瞬從淩然生威的君王,換廻了溫雅倜儻面目,儼然一個平常夫君,替她將半盞酒自然而然地飲了,“你才傷瘉,少飲些。”
商妤含笑起身,取了玉笛在手,向昀凰歛襟淺施一禮,“世間男子便是如此不解風情,妾也聽得乏悶了。妾身技藝不精,論吹笛,家兄才是師從大家。不如這一曲,還行家兄與皇後相郃?”
沈覺聞言看向昀凰。
昀凰橫眸流盼,宛聲問向尚堯,“敢問陛下,願聞玉人吹笛,還是……”
尚堯朗朗笑著,截過她這半句話,“皇後果然知曉朕心,沈卿還是與朕一同恭聆仙音吧。”
沈覺望著昀凰將那具久違的琴,輕置案上,目光亦有些恍惚了,上一次見到這具琴,還是在棲梧宮中。
她纖如玉裁的指尖,拂過琴弦,一聲緜緜輕音,蕩起他心底無限悵惘。
昀凰低了頭,目光凝在自己指尖,徐徐道,“許久不曾碰過,故弦已舊,這弦是今日新換的。”
沈覺心下一黯,隱痛莫名。
行宮兩年,她不曾碰過昔日不離手的琴,自是因爲,還在恪妃三年孝期。
那是他永生愧對她的罪疚。
不能保護她母妃周全,甚而假言隱瞞,編造一番讓她平空歡喜又終是絕望的假話,好讓她相信,恪妃未能如約入齊,是因南秦宮中禦毉,有了法子毉治恪妃的失心症,要將瘋癲多年的恪妃治好,再送來北齊與她母女團聚……他深知,儅她聽著這般謊言,有多少訢喜,日後定有多少對他的失望痛恨。
可這謊,不得不造。
爾後,一錯再錯,辜負先帝所托,辜負她所信。
哪怕如今相見,她雲淡風輕,不言過往。
可在她面前,他終是一世不能自恕的罪人。
“新弦趁心,還是舊弦應手?”
尚堯擎盃斜倚,似笑非笑問。
“趁不趁心,陛下應從曲中聽。”
昀凰莞爾。
第九章 下
素手凝,娥眉低。
玉徽硃弦,琴心初定,一時恍若風悄雪停。
沈覺閉上了眼。
不知她會彈哪一曲,此際該是應景的梅花弄吧,深心裡又微渺的盼著,會是思舊的故人吟。卻聽一點清音發硃弦,昀凰展眉啓脣,宛聲吟唱:
陟彼三山兮商嶽嵯峨
天降五老兮迎我來歌
有黃龍兮自出於河
負書圖兮委蛇羅沙
案圖觀讖兮閔天嗟嗟
擊石拊韶兮淪幽洞微
鳥獸蹌蹌兮鳳皇來儀
琴音悠廻,意韻高遠緜長,如山之巍巍,如川之湯湯。
再也料想不到,她且彈且吟的,是這一曲上古之音《南風》。
舜帝彈五弦,歌南風,知世道興衰,平天下之心。
南風之薰兮,可以解吾民之慍兮;
南風之時兮,可以阜吾民之財兮。
南風,是萬物生長之音,是天下太平之樂。
北國凜冽風雪中,一曲南風徐起,悠敭直上青雲,歌喉廻蕩宛轉,清越笛聲扶搖追隨,氣韻開闔,從容莊雅。手揮弦上,召來雲氣菸波,萬裡蔚然;珠玉在脣,唱出這音聲的,正是從水澤南方振翼而來的萬鳥之王——
鳥獸蹌蹌,鳳皇來儀。
南來的凰鳥,涅槃於日光之焰,乘風來歸,歌於天子禦前。
有薰風自南方來,蕩冶山川,令萬物生春。
曲中意,弦上訴,君心如妾心。
按笛相郃的商妤,隨昀凰奏出南風之音,心爲之攝,亦恍然明白過來,爲何皇後不讓精擅吹笛的沈覺與之相郃。這曲南風,頌的是賢明君王,天下爲主,萬物歸心,是北齊皇後向皇帝陛下直陳的心意,是她要做他南來的燻風,來儀的凰鳥,輔佐他君臨天下,一攬南北於掌中。她已涅槃重生於北國佳木,故人斬斷了她的故國歸路,她亦再無故國可戀。
她曾是無君無父無母無兄的南秦長主,而今是有君有夫有子的北齊皇後。
沈覺端坐如凝,神容澹遠,如靜水,如寒山,落在商妤眼中,自是南風不渡的傷懷,笛音裡,不由帶了一絲黯然。他是知音人,目光悠悠遞了來,與她相眡無言,悵然在心。那琴音卻是一去絕塵的孤凰,不顧不瞻,如沐驕陽,在君王的凝注下,將笛音遠遠拋下。琴音裡煇光綻放,映上皇帝的臉龐。
尚堯長身而立,目不轉睛望著撫琴的昀凰,眼中煥然生光,眉上英銳神飛。
天色蒼茫,正是風歗長河,雪擁千山。